贺喜 | 神庙祭祀与宗族礼仪

时间:2023-09-27 12:08:54

洪武初,雷神被封为司雷之神。虽然没有专门加封雷州雷神,每年上元之日,官员仍以祀典之神的礼仪具牲致祭。管理珠池的太监们也捐资置田入雷祠。如弘治年间,提督珠池兼管廉琼地方印绶监太监陈荣,守雷州对乐珠池。从弘治九年(1496)到十一年(1498),陈荣陆续购买田地,又造渔船三只施于雷祠,永为常住香灯之资。明代雷祖祠的声势并不仅仅囿于偏远的雷州,雷祖祠有碑显示,皇贵妃杜氏亦希冀借其灵显力量保佑皇太子的安康,差正一嗣教大真人张正直奉旨谒雷祠,大斋三昼夜,增设乾坤海岳六合万灵清醮,以保佑太子厚谦德以乘五位,握乾符以抚四夷,天寿益增,国畿永固。从碑记所列的官职来看,在这次大规模的祈福仪式中,上至雷州府知府,下至海康县千百户,大小文武官吏都进行了斋沐。

成化、弘治以及万历三朝雷州官员与太监曾三次主持扩修雷庙。其中,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重修工程浩大。是次重修由海康知县鲍际明首倡,历时一年。前后殿材俱易以铁木,增置海北灵祠、两庙门楼、拜亭及钟鼓楼。竣工之后,鲍际明撰写了《重修雷神庙记》。该记以问答的形式铺陈,解释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重修雷庙,主要的问题有:第一,雷神的故事是否荒诞不经,即“碑所记犬耳九动,疾雷破卵,理有之乎?”第二,凭什么为雷神大兴土木,即如何鉴定雷神是有功于社稷的神灵,如何“鉴往而查之来”。鲍氏以为,关于九耳狗之类的传说是不足为信的,“此语类谐,何足道?”值得称道的是雷神“生荣死哀,庙食世世”。而雷祖之所以有这样的荣耀,之所以配享于恢宏的殿宇,是因为雷神在教化与统率雷民的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鲍氏写道,在雷神兴起之前,雷州“声名文物之所风谕,何啻几千载”,而雷民“顽慢弗率,嚣陵诟谇之日闻,则前此草昧可知已”。正是雷神之崛起改变了愚蒙的社会风气,他说:

惟神崛起此土,……延及于今,见有负屈含冤,不诉之官,而诉之神者,则烁兮质成之主也。又见有为善而得福,为恶而得祸,不尸之己,而尸之神者,则俨乎司命之君也。呜呼!人心不同,如其面焉。

这段话说明雷神对于雷民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有深远的影响,甚至冤屈官司的裁夺、善恶对错之判断,都需要告知雷神,奉神意而行事。鲍氏生动地形容了雷民对于雷神的敬畏情状,他说,“而一语及于神,则便雷之民,若老若少,若□若子,若智若愚,罕有不色战股栗者”。鲍氏进一步强调了雷神不只显灵示威于雷庙之中,其英灵周游雷州四方,力量无处不在,“此可稔神之精英,无翼而飞,不胫而走”。

正因为雷神是雷民的“司命之君”,是实际掌握地方权力的核心,官员治理地方只有倚赖雷祖。鲍际明说:

(雷神)能节民骄淫无忌惮之性,而曲发其不死如线之良,以与国家吏治相表里。不然,谁与补短移化,而仁义礼乐声名文物之用穷无。

如果不依靠惩恶扬善之雷神,仅仅依靠仁义礼乐等手段教化雷民将无济于事;因此,朝廷治理要和雷神治雷相配合。鲍氏更坦白地表示,如果不借助于雷神的力量,还不如说等于放弃了雷州,就如同汉代贾捐之建议放弃海南岛一般,“乃令贾君复生,愿于朱崖共弃乎?”

阐述雷庙与衙门的利害关系后,鲍氏重申重修雷庙,装点其门楣,扩建其宫殿,是时势所趋、理所应当之举。他说:

语神至此,宁待论事知人,寻声逐响,而功固已灵矣!而德固已隆矣!然则余之穹窿其堂,而庄严其界也固宜。

鲍际明之所持论不是一家之言。继任海康县知县张和数年之后重修雷庙,张和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治理雷州的政绩皆是得益于雷神庇荫。张和认为:

余不敏,所能致然,实惟是赫奕明神阴骘而显庇之。余敢忘美报乎?故今之修葺,一以为民报福佑之仁,一以示后之尹兹土者嗣续而常新之。

张和在任内励精政事,有筑城、修堤、建库之举,“事举民安,地方赖之”。张和自称,“余来海康,先经纪民事,后致力于神祠”。

张和的碑记除了为雷神歌功颂德外,有寥寥数语涉及陈氏。他说,重修完成之时,雷裔陈生朱衷、洪猷等“磨贞石,请记其事”。这是笔者所见的最早提到雷裔陈姓的史料。张和在题写碑记的同时,还作歌以遗雷裔,“令岁时歌以祀之”。那么,自称为雷裔的陈氏在雷庙的管理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根据万历《雷州府志》记载,雷祖祠的旧祭田一庄五顷四亩六分,“属海康陈、吴二姓主之”。嘉靖二十年(1541)海康令杨澄,崇祯二年(1629)广东布政使以及雷州府海防清军同知等人买田施庙。这些田地都位于雷祖祠附近,从碑记记录的田地四至来看,几乎都是陈姓的土地。当然,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陈氏在此时已经大规模地占有了田地,也不能说明他们已经控制了雷庙的运作与管理。

在明代的文献资料里,关于陈氏的记载寥寥可数。正因为这样,难以详细说明陈氏在明代发展的情况;也正因为这样,至少反映出,在经历了宋代陈宏甫进士及第“破天荒”的辉煌之后,陈氏在明代沉寂了下来——或许他们仍然活跃在地方上,但是,在士大夫的笔端却沉寂了下来。而此时海康的另一个大族——莫氏却迅速崛起。

莫氏在明中叶的雷州享有崇高的声望。首先,莫天赋在嘉靖四年(1525)领乡荐,嘉靖四十一年(1562)登进士榜。他得中进士后,于雷州市白院雷祖祠。曾在莆田、大理任官,能因俗为政。《粤大记》称其“卓荦有大度,不愧父风”。 莫氏创建祠堂之时,莫天赋已经因病去世。创祠者是莫天赋的弟弟莫天然。莫天然,字亚崖,家有雄资,乐善好施,“丙申岁(万历二十四年,1596),侵且疫,君捐谷至三百石赈之,又从士大夫鸠金掩胔骼西郊外”。

万历二十九年(1601),莫天然在祠堂落成之时,作《莫氏世祖祠自序碑》,说明当时的情形。他细数了莫氏的来历以及历代先祖显赫的功业:

余莫氏其先闽人,始祖讳兴,元初为侍御,以言事谪幕海康,即东岭家焉,世为海康人。传二世讳先觉公,任学录,八世讳甫公,任学正。俱以贡举显。九世讳卿公,由乡荐为邑令,十世讳惠公,任监丞。讳南彦公,任学正。俱膺岁荐,则余行也。十一世仲兄讳天赋,登嘉靖壬戌(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历任广西宪副,从兄讳侣,贡选司教。十二世,仲兄之子尔,先领万历戊子(万历十六年,1588)乡荐,其科第蝉续,勋业赫奕,所自来矣。独余业博士以老,且未举嗣息,而水木本源益耿耿不能己于怀者,乃承先志,创嗣宗祠以崇事我大父及厥甫,余以豫我后事。顾先世遗祠厄于兵燹,而祖德宗功则千载不磨者,其曷忍谖诸?乃溯而上之,自□□诸愈良,号兰轩公,饬躬修行,阴滋德骘,家谱载之详矣。故源流长,本固枝茂,蕃植流衍,科名络绎,皆公之余庆也。家礼以起家之祖为先祖,公实当之。又推公孝先之心,以及其所自出,则七世讳瑛,字质公,实毓粹而发祥者。与公并俎豆于千百世,谁曰不宜,然犹未悉也。复按祭礼,论及合族以居者拟祭先祖之曰,并高曾祖考祭之,意以萃聚群心,统摄众志,敬宗收族于久,此通礼也。

这段材料显示,二世到八世的祖先,莫天然语焉不详,他可以清楚记忆的是八世兰轩公以后的列位祖先。莫天然确定以八世祖兰轩公的支派作为祭祀的对象。他提到,在家谱记载中,兰轩公德行卓著,其后子孙“俱膺岁荐”。因此,他认为兰轩公为起家之祖,理应获得莫氏先祖的地位。同时,兰轩公之父七世瑛也得进入祖祠,接受祭祀。材料显示,莫天然为十一世,也就是说,七世祖瑛其实是其高祖。可以推测,莫天然在建立祠堂的时候所追溯的其实是其家庭祭祀所留下的血缘线索。但是,在祠堂建立以后,他们采用了宗族的祭礼来进行拜祭。祭祀之时,“荐则四时,祭则仲春望日。二公居中,其诸祖考列陪左右合享于一堂。又自公以溯始迁之祖,亦公所上通于无穷者”。

除了鼎创祖祠,莫天然还“置田二百亩,以供祭事”。对于这些田地,莫天然做了如下安排:第一,祭田三十亩,供“三月清明,四月八日合祭墓”;第二,置田一百亩为义庄,“入其赢以优子弟之下惟而悬馨者,不欲其困苦颠连也”;第三,还有一部分给予军户。

“至于先世垛籍,服后甚劳,宜分田以赡之,不欲令其饥色从军也。” 可见,莫氏很可能本是军籍。他们通过某些方式,转由其他人来承担其军籍的义务。到了莫天然的时代,其兄科举高中,肯定是以“民”的身份应考,但是他们还是要从祠田中给予这部分人的子孙相当的照顾。最后,莫天然描述了莫氏祖祠的设计布局:

一祠立离向,前设石坊一座,外书源远流芳,礼部尚书忠铭王公题。尚书奕世”“衣冠春元,柯见心题,志吾家科目之历仕者。坊内为大门,颜曰世祖祠,盖东岭子孙皆本于此,乃百世不迁之祖也。中凿月池,拱桥而入,为二门,颜曰光裕。内立正堂三间,颜曰萃涣,俱忠铭题。中设龛椟以栖神主,两旁为库,为仓廊。立自叙碑一、忠铭碑一、本府太尊叶公碑一、本府给照碑一、邑父母何公碑一、见心跋碑一。左右有耳房,左曰邺筑,右曰董帷,通上下大小十四间为子姓肆业之所。后屋一座,中三间,收设祭品,颜曰慎斋。两旁居守祠者,每年田租一百四十石,内除四十四石为粮差,三石为收耗,四石与设祭班首,余皆以备祠祭之需。中位猪羊各三,左右猪羊各二,外设猪羊□□庶馐,酒果盘飧,随时所有。须择丰洁者充之,每岁轮四人以理其事,务尽诚敬,使田足其租,祭尽其仪,无苟其责可也。

这段材料很细致地描述了莫氏祠堂的格局。2006 年,笔者考察了莫氏宗祠,其建筑的形制仍保留碑记所述格局。与《明集礼》家庙图比较,莫氏宗祠与之并不完全一致。但是,从其设计的概念——三进,最内一进设神主排位,以及每座建筑的功用来推测,创祠者莫天然明白一座合乎正统礼仪规范的家庙应当是怎样的形式。莫氏宗祠还设有蒸尝以及轮祭制度。

碑记提到了诸多时贤与官员的立石题匾。这些题匾体现了莫天然在雷州的地位。“忠铭”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尚书王弘诲的号,莫氏祖祠中大部分门楣的匾额几乎都是王弘诲的墨宝。“见心”是时贤柯时复的号。万历时期,莫氏和主张区别民盗、荡平海氛的柯时复、邓宗龄都有姻亲关系。柯时复为莫氏祖祠题写《莫亚崖祠田跋》,称“莫氏为吾雷望族,其先祖妣柯孺人盖余家祖姑”。 除此之外,雷州府知府叶修和海康县知县何复亨都为莫氏宗祠题写碑记。

由此可见,明中叶雷州的当地豪强已经开始利用正统的礼仪来创立祠堂,以争取地方正统的资源与象征。值得注意的是,莫氏祠堂“中设龛椟以栖神主”,没有供奉其他的神明。同一时期,正如前文讨论,有陈姓人以“雷裔”身份自居,也获得知县的承认。现存于雷祖祠的南明隆武二年(1646)《雷祠田碑记》追溯了万历时期的一些情况,显示出在明清之交陈氏族人在雷祖祠的特殊地位。现将碑文引述于下:

祠陈庭训鸠施祠田,永勒不朽云□□惟我雷祠历来春秋享祭,载在国典。观其御灾捍患,彰善恶,上下怀德畏威,……何其英灵奕奕也。训自万历□□一年,众以掌祠,□□□□重建,奔走不遑,历诸艰辛,不敢惮劳,无非为神功力。今经多年士民捐□□种不一,训以垂暮之身义历诸事,尽数经出,不为之处置善后,神有以罪我矣。窃思祖田三庄,各房尝递年租,积储修理,与夫时节设醮,俱有成规。而余泽之□□后裔云遍矣。独养贤监古未有设,目睹人文□□□礼风微者,笑我宗之无人也。况有事,宗庙而无一二冠裳文物以辉煌庙貌,是亦宗庙之羞。乃告之族,欲集诸项田产,交责族管领之,中秋衣冠行拜。使凡子姓皆礼让祖先,无至不衫,不复狂醉□□,岂不美哉?诸老佥曰:□□□于神在亦□□此举着神人,庶无病矣。乃族者遗爱。议训去世之后,永年配食庙侧,荐胙于子孙,是在后之贤者哀其□□□,非训今日所敢望也。虽然,所者田而税亩千百,花利仅一二,有美名而无实。思难乎劝后人也。惟望后之署祠者,凡有捐施,依训征出,酌议补入,赞式盛典,将见我宗族诗书日旺,人文蔚起,宗庙之中,翩翩物来,其在□□,其在□□。

这块碑记是目前所见最早陈姓人将雷庙称为“雷祠”“宗庙”的文字材料。陈庭训于万历时期已经担任掌祠的职务,其捐献的田为“祠田”。陈庭训希望将原来各房轮流管理祖田的方式,改为集合诸项田产,由族统一管理。由于陈文玉是当地人长期以来都在祭祀的神明,陈庭训提到的“依时设醮”,很可能是祭祀雷神的做法。但是,陈氏开始进行宗族建设之际,陈姓人长期以来维持的雷神祭祀很可能被描述成祭祖传统。但可以肯定的是,到陈庭训的年代,这群人已经以其后裔自居。尤其是,当时有人提议陈庭训“去世之后,永年配食庙侧,荐胙于子孙”。能够将宗族中重要人物的牌位摆放在雷祖祠,和雷祖一道接受子孙的供奉,证明陈氏在雷祖祠不同寻常的位置。

陈庭训提倡建立基本的祭祖规矩,即重视冠裳。他三次提到“冠裳”的问题,一是担忧宗庙内没有可以彰显庙貌的冠裳文物,二是说明祭拜的时候“衣冠行拜”,三是希望子孙不要出现不衫复狂醉的尴尬。对于冠裳的一再强调,既说明不是所有的族人都知道恰当的冠裳礼仪,甚至不会“礼让祖先”,也说明宗族中的一些人开始意识到要按照士大夫的礼仪改变自己的习俗。

南明时代的碑记反映,有一群陈姓人,他们有族和房的观念,有祖田,有一定的祭祀制度,但是这个群体和雷祖的具体关系,是否有固定谱系和界限,难以得知。陈氏和雷祖关系的明朗化,以及陈氏宗族强化雷祖后裔的标签并公开界定宗族成员发生在清代。因此,清代雷祖性质的演变,成为值得探讨的问题。

摘自贺喜《亦神亦祖:粤西南地区信仰构建的社会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感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提供文本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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